PPK站在狭窄的胡同口，仰头盯着伫立在自己面前楼身已经倾斜出垂直面的5层民居。
它头顶上方的某个房间中断断续续传来女人剧烈的喘息和从口中漏出的气音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但就在刚刚，伴随着一个新生命离开母体的庇护，降临到这个世界后发出的啼哭，女人的声音减弱了下去。
将注意力从楼上收回，PPK摆头环顾四周。
它并不是唯一的围观者，在这一个小时之间，陆续不断地有围观者被产妇分娩时痛苦的呻吟留住，他们开始跟着PPK一道抬头盯着面前的建筑物。
虽然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但地面上却依旧无比安静，围观者们屏着呼吸，显示正在小心翼翼地等待些什么。
等待些什么呢？
PPK调出暗哨专用的，关于钻石城各方面数据资料的自律方案补丁包，但它的意识很快被一大堆加密锁从其中撵了出来。
“还是没有达到触发的条件吗？”人形用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音量嘟哝道。
就在这时——
“快拿走！快拿走！那不是我的孩子！你们都在骗人！把我的孩子交出来！一定是你们藏起来的！你们把他藏起来，想卖到安全区！”
猝然响起的尖叫声，让静静在楼下观望的所有人同时本能地一缩脖子，PPK更是直接将手摸进了大腿的内侧，两脚撑开，准备随时抽出隐藏的手枪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况。
“亲爱的你冷静一点，没人会那么做，我们的确……失败了！”
“不会的！不会的！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叮铃咣啷！
一连串器物化作碎片的脆响从钻石城的一间公寓楼的门内传来。
“先生，您快走，剩下的交给我这个做丈夫的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咯啦，咣！
房门被迅速开启、摔上的巨响和其声波与楼道、楼梯间相触、反射形成的回音吓了所有人第二跳：有什么人离开了房间。
方才歇斯底里的尖叫随着山响的摔门声减弱下来，只剩下被喘息和啜泣揉碎的，诸如“还给我”“孩子”之类的呢喃。
婴儿的哭喊声仍在继续，在走廊中移动，又拐进楼梯间，逐渐从楼上下降到地面。
不一会儿，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从矮楼狭小的正门里挤了出来，男人的怀中，正抱着一团被粗布裹着，不断制造噪音的小生命。
围观者的目光再次找到了一个确定的落点——那个怀抱婴儿的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垂下视线，缓慢地摇头。
站在PPK身边的几位居民突然先后将双手高举过头，在那个位置僵持了几秒钟，十根指头一边颤抖一边握紧，但他们的双手最终重新无力地放下了，伴随着一口口从胸中呼出的浊气。随后，围观的队伍默默地化整为零，围观者们闷头重新踏上各自的路途。
很快，楼下的空地就又只剩下了PPK一人。
抱着婴儿的男人来到人形的面前，开口：“你一直等在这儿？”
“我一直等在这儿。”PPK如是答道。
“……走吧。”
。 。 。 。 。 。
“回孤儿院？”
“回孤儿院。当然，你如果想半路逃回去，我也不会管。”
“吼吼？听你的口气，安全区的志愿者经常会在工作的途中开溜？”PPK轻笑几声，十指交叉后将双臂向前平举，以此来舒展因为刚刚久站不动而变得有些僵硬的仿生肌肉。
“……”男人没有回答PPK的问题，只是目不斜视地走着，那个婴儿仍然静静躺在他肌肉鼓胀的臂弯之中，不过已经不再哭闹，因为他的口中多了一枚盛有母乳替代品的一次性奶包。
他们已经从居住区内离开，返回了钻石城的大路，徒步在街道边行走。这里和孤儿院之间的距离并不长。
对方没有接茬，闲聊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下去，PPK便抢前半步，伸长脖子歪过脑袋，打量起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男人怀中那个正在用力**着奶包的婴儿来。
这是它第一次真正亲眼看到自己的造物主人类最初的样子：肌肤粉嫩，毛发稀疏，双眼紧闭，脖子尚未生长出来，下巴和两腮和肩膀贴在一起，小小的两瓣嘴唇正用力地将乳白色的液体吸入口中、吞咽。
这就是生命，有灵魂的生命。
那些聚集在楼下的居民都在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哪怕会耽误他们整整一个小时多的时间。
但是……有一些细节并不和谐。
歇斯底里的母亲，最终唏嘘着散去的围观队伍，这些种种都不像是人类面对一个新的后代时应该做出的反应。
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人形端详许久，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它再次让进入心智的内部的补丁包，想要获得答案，随后再次被加密锁弹出。
PPK的暗哨身份是一名从安全区前来S09区域实习的志愿者，一个外人，因此不必像各个扇区的常驻暗哨一般小心翼翼地融入这座城市。它也没有被安排任何关于情报收集和人员监视的任务，赫丽安命令它就像一名真正的志愿者一样，在城内自由活动，用自己的双眼建立对这片人类聚居区的基础认知。在那之后，真正的暗哨任务才会被委派下来。
这一决定让PPK十分不解。
战术人形和人类士兵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所掌握的“作战经验”是一个可以量化并直接继承的具象概念，这种具象概念就是自律方案。当对自律方案的原始积累完成之后，培养一名新晋人形的工作将会变得十分简单粗暴——将后勤官整理编撰而成的作战报告书一股脑地复制粘贴进这名人形的心智模块之中即大功告成。经过此种处理的人形，即使刚刚从生产槽位中爬出来，也能娴熟地操作武器，像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一般朝着敌人扣动扳机。
被谭瀚林调去伊凡外围执行作战任务的大量精英人形梯队就是凭借着这一点迅速形成战力并投入任务中的。
但钻石城中的暗哨却不同，赫丽安全权接盘暗哨的指挥调度权力之后，它们的自律方案仍然由谭瀚林亲自整理完善，并细致地分类归纳、压缩成一个个补丁包并加上了加密锁。不同的锁对应不同的外界刺激，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解开并释放出相对应的自律方案。
谭瀚林对此的解释是：为了节省空间，因为暗哨特供的自律方案大小是一般战术人形的好几倍。
但在PPK的认知中，比这样更高效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至少，自己不必连一个婴儿的来头都搞不清楚。
HG人形的视线从婴儿的身上移开，转而开始打量那个男人。
在将这个壮汉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每一条疤痕都观察了一遍之后，PPK下定了决心。
“喂，你叫什么？”它用胳膊肘轻怼男人的腰。
对方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回答：“克里斯。”
“那么克里斯先生，给我讲讲这座孤儿院吧。”
“……讲讲？” 硕大的头颅转向PPK，一双本来就不大的三角眼挤成了一道细缝。
PPK立刻装出胆怯的样子：“不行……？”
“你想得到什么？回到安全区和你的朋友聊天的时候，能够让他们失去食欲的话题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啊，我们志愿者都被嘱咐观察记录这些安全区之外的人类聚居地的风土人情，回去整理成论文提交给导师，算分的。”这不是PPK随口胡诌的理由，志愿者们大部分还是在校就读的学生，他们的确被安排了这样的任务。
“呵……你这个小鬼还真是诚实。”克里斯别过头去，“好好看吧，一定要十分仔细地记住这座城镇的每一个角落，让安全区里的人能够细致地了解到他们同胞的生活——如果我们还被当作同胞的话……！”
“嗯……明白了……”PPK刻意向远离克里斯的方向挪了挪。
又停顿了片刻，克里斯终于开口话入正题：“先天畸形。”
“？”
“从这里算，往北就是铁血工造的兵工厂，再往北就是被流群污染的真正的无人区。”克里斯的声音依旧冰冷，“这里虽然住着人，但辐射量恐怕一点都不低。”
“哦？是这样吗？”PPK立刻开始在脑内用扫描仪分析起这里的空气质量来。
“不用紧张，安全区的大小姐，只呆一周的话你不会有问题的，绝大部分时间缩在格里芬指挥部的地下建筑里，也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从三战开始就呆在这里……”克里斯说着，轻轻地揭开了婴儿身上的裹布。
于是PPK真真切切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任何演技，而是发自内心。
如果只看婴儿露在外面的头部，不会发现任何问题，但是在裹布之下，这个婴儿的胸口赫然有一块正在跳动的鲜红色肉团。
那是一颗，如假包换的人类心脏……
原本应该被血肉和骨骼层层保护在胸腔内部的那颗维持人类生命的泵，正暴露在空气中，它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仍然自顾自地、有节奏地在收缩和舒张，仿佛就会在下一秒“扑哧”一声爆开。
不过“扑哧”一声爆开的不是那颗心脏，而是PPK心智深处的一枚文件加密锁，大量的资料开始涌现出来。
档案：【因为辐射导致的先天畸形，其中“辐射”原先多单指核辐射，但在北兰岛事件之后，因为坍塌液粒子流群辐射导致的新生儿先天畸形病例大量出现，并在三战前后达到峰值。三战结束后，政府在建立的安全区内部斥巨资进行针对生物体内残留辐射的清理工作，先天畸形得到了有效遏制，但在很多政府无暇顾及的安全区外聚居区中，因为坍塌液辐射导致的畸形胎儿仍然广泛存在着。】
“……如果从三战开始就呆在这里，生出来的孩子九成会变成这样。”克里斯轻轻地将裹布塞了回去。“生存率是很低的，这些婴儿几乎都活不过3个月，很少有人愿意去照料这些小家伙，能够长大的，大多是被黑帮认为尚且可以作为劳动力的人。”
“劳动力……”
档案：【死胎在安全区以外的人类聚居地十分常见……以钻石城为例，新生儿的死亡率鱼旧日20世纪的30年代的中国不相上下，其中畸形儿的占比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五。不过，战术妖精仍然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准慈善设施“孤儿院”里面看到了一些已经长大的畸形儿，并在附近的小型作坊中参与最低级别的体力劳动。】
“比如比普通人多长了一条胳膊。不过那几乎可以被看作中奖了，大多数被养大的人都是身体没有大的残疾，只是少了或者多了一两根指头啊，眼睛啊，耳朵啊，或者五官畸形，骨骼畸形，有智力缺陷的也不少。至少这些孩子以后还是能够干活的。”
档案：【畸形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有诸如：21-三体综合征、先天性心脏病、神经管缺陷、唇腭裂、多指/趾、脑积水等，至少在钻石城，患有这些病症者，绝大多数会被……】
“如果，我说如果，克里斯先生，你怀里这样的孩子能够养大，你们……”
“不会的，一有更合适的新生儿出现，这个，就会被丢掉。”
“不可以！”PPK反应过来的之前，她已经尖叫出声。
“当然可以！”克里斯低吼道，“安全区的大小姐，S09区的孤儿院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它是一座工厂，从钻石城产出的废料里提炼出还能够使用的部分。你要知道，几个月之前，我们如果接生出这样的新生儿，甚至都不会像这样抱回去，现在能够有闲暇来让他们有哪怕是几天的好活！”
“……”
“现在是世界末日，安全区的大小姐。”克里斯一字一句地说道。
怀中的婴儿因为感到气氛的变化，吐掉已经瘪了的奶包，再次啼哭起来。
“不过，现在的情况比起几个月前好转，可能还要谢谢格里芬喽。”克里斯冷笑道，“上次的补给没有被伊凡里的感染者抢走，城里的生活好转了很多，今天还有人送钱过来。”
“送钱？”
“一个出生在钻石城的小傻瓜，和你差不多大。正在这座城市的某处开着一家商店。”克里斯耸耸肩，“我记得她经常喜欢嘟哝一句话：‘我没有多喜欢钱，只是找不到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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